“我们在方盒子里生活,最后在方盒子里死去”
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六岁的样子,我家还住在破房子里,这里的“破”没有带任何个人感情,只是纯粹的破而已,四四方方一个方盒子,顶是瓦的片,门是木的门,也是没有厕所没有厨房,甚至没有卧室,方盒子的三分之一处用一片三合板一隔,便是一面墙,里边放张床便是卧室,外边放的都是货架,工作台,是我父亲的店面,方盒子的角落里,陈设的是冰箱彩电桌子椅子,便是餐厅或是客厅。方盒子背靠一座大山,面前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条河。
夏日傍晚的太阳染红了西边的云彩,就像课文里学的火烧云,马路边的悬铃木叶子莎莎作响,风穿过树叶,带着树木枝叶的清香拂过我的脸庞。
风,此时已经不像正午那般燥热了,温热中带着一丝清凉,可知了还没歇下他们的嗓子,哦,还不止是知了,仔细听,蛐蛐,青蛙,此时也加入了合唱,此起彼伏。
我手里提着用摩托车内胎做成的游泳圈,我家是从来不买游泳圈的,我父亲把我扛了起来,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父亲的脖子上,视野格外的开阔,透过悬铃木茂密的枝叶,我能看到河边花花绿绿的嬉戏玩耍的人们,父亲扛着我走过柏油路,走过石头台阶,河边的嬉笑声也越来越近,再走过小土径,父亲就把我放了下来。
一落地我便抱着游泳圈跳入了这花花绿绿的河水里,从小我都不会游泳,我只是在水里泡着,戏着水,使劲用手让水脱离水面,有时候会控制不好力度,用力过猛,反而把自己给扬了个底朝天,我的鼻腔口腔进了好多水,现在回想似乎并没有非常痛苦,整个脑袋都被水包裹着,感觉不到重力,耳朵里只有咕隆咕隆的声音,时间流动的速度跟水流的速度同步了,在我仿佛致幻一般的体验中,我的脚踝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抓了住,脑袋瞬间脱离了水面,我又重新呼吸到了空气,我四下张望,不知道是谁救了我,也没有人和我说过。
方盒子的边上,有一块小空地,母亲在我长大之后告诉我,我小时候得过眼疾,那时候太小,仅有的不知道相不相关的记忆是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母亲总在那个小空地上,把高凳横倒在地上,我坐在横倒的凳子上,仰面靠在母亲的裙摆上,她拨开我的眼睑,轻轻挤了挤药瓶,眼药水落入了我的眼睛,凉意透过眼球,传到了后脑,视线变得模糊,仿佛再次落入了水中。
远处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呜呜的朝我驶过来,我大老远便看到了那辆小轿车,扯着母亲的裙角:“舅舅来了!”
小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车上下了来,我的记忆,只剩下高大的印象了,记不清面貌,甚至不记得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母亲示意我和舅舅打招呼,我却不敢,母亲打趣的说道:“刚刚大老远就在喊舅舅舅舅了,舅舅下车了怎么不喊了?”
很多年过去了,对于他的记忆,一半需要靠家人的讲述才能想起来,只知道舅舅是一个对我很好的人,我也很听他的话,小时候我爱哭,在舅舅家里,晚上不愿意睡觉,哭闹,外婆和母亲拿我也没有办法。
舅舅回来了,走进房间说了句:“再哭可把你送回去了。”
我便不再哭了。
舅舅家里总会有成箱的古城牛奶,这些牛奶都属于我和我姐姐两个小孩子,横向长方形的盒子,牛奶混合着热带水果的酸甜,两个小孩就这么站在箱子旁边喝着古城牛奶。
舅舅联系了医生给我做手术,治好了眼疾。
舅舅三十岁的时候,因为车祸,离开了我们
最后一次见舅舅,是在“方盒子”里
我站在玻璃水晶棺前,印象深刻,他生前是个警察,那天有好多人,为他悼念,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没有悲伤,我凑得很近,他的脸颊上有一点红色的东西。
我问母亲:“舅舅怎么了?”
“舅舅睡着了。”母亲大概是在哭,我不记得了。
那天之后,舅舅就不再开着黑色小轿车,在我家门前停下。
我也不再喝过古城牛奶。
很快,我进城上了小学,只有周末才会回到家里,有一个周五,我回到家中,听大人们说同一排的一户房子塌了,压死了里面正在干活的男人,从此那排屋子便不再出租了,政府把原来的咸菜厂变成了小楼,我们被迫搬进了三层小楼里。
很长一段时间,我周末坐着充满烟味的中巴车,从那排破房子经过,我都会看看我的“家”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一天也塌了,可是它终究没有塌,每次经过它都好好的。
后来甚至重新粉刷了,原来黑黑的墙壁变白了。
再后来,里面的地上铺了干草,透过窄窄的窗户能看到里面的骡子在嚼着干草。
2021.12.21 23: 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