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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02 | 奖状

故事#02 | 奖状
2022-01-07 · 10 min read
往事

"这是一段关于奖状的童年平淡小故事"

夏日的中巴车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机械运转的隆隆声混合着车里各色各样的人们聊天的声音,充斥着耳畔,汽车座套散发着一股恼人的潮臭味,前座的大叔嘴里不时吐出白烟,尽管我打开了窗户,那白烟也时不时的扑向我的脸庞,我只好半憋着气忍受着这一车子难闻的味道,可这还是不能破坏我的好心情,车窗外的阳光被行道树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投射在一张红色的硬纸上,硬纸上写着“学习积极分子”几个明显的大字。

汽车驶过一个大大的弯道。

母亲直起身子放开嗓门,试图盖过嘈杂的环境音喊道:“前面修摩托车店下!”

车子摇晃着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像一只年老的水牛,最终停了下来,售票员阿姨用手拉了拉车门上的绳子,车门便“嘭”的打开了,我跟着母亲在方盒子门前跳下了车,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父亲在屋里抬起了头,用那沾满黄灰色土和黑色机油的手的手背,蹭了蹭脸颊上滑落的汗水,冲我微笑着说:“回来啦。”

一辆踏板摩托车被我父亲架在一个升降台上,车轮悬空着缓慢的转着圈,排气管突突的冒着白烟,让我想起了中巴车前座的大叔,父亲拧动油门,摩托车便开始嘶吼,排气管里吐出黑烟来,没一会屋子里就充满了烟雾,只能看得到父亲的裤腿,站在旁边“监工”的我被呛的直咳嗽,这可比大叔吐的烟厉害多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父亲额头的汗也慢慢少了下来,屋子里的黑烟也渐渐散去,父亲在角落的水槽里洗手,父亲洗手是很讲究的,他会从附近的锯木厂要很多锯木粉回来,洗手的时候抓一把锯木粉,挤一点洗洁精或是倒一点洗衣粉,两只手来回搓,手上的机油就被搓进锯木粉里了,随着水被冲进下水道里。

父亲洗手就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可以吃饭了,门前的空地上放一个折叠小矮桌,我搬着吱嘎作响的小椅子坐在桌前,还没回忆起做了些什么菜,现在我已经流出了口水,夏日的凉风陪伴着我们进餐,一条大黄狗从远处慢慢走了过来,他似乎也饿了,母亲丢了一块骨头给那条大黄狗,骨头落在沙地上,大黄狗便跑过来叼起了骨头

父亲说:“地上那么脏,它吃了没事吧?”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那时的夏夜,有一种独特芬芳的气味。

悬铃木叶子的清香,被暴晒一天的沥青的味道,泥土的腥味和河水的甜味。

父亲用他粗糙的大手把我抱上了他的蓝色摩托车,我坐在油箱上,手里抓着我的奖状,父亲从我身后环抱着我。

我们行驶到一个三岔路口,便拐进一个小隧道里,一进入隧道,迎面吹来的风便凉了几分,我打了个哆嗦,继续紧紧扒着油箱,隧道很黑,两边的岩壁上挂着昏黄的小灯,摩托车发出的突突声在隧道里被放大了好几倍,变得更加低沉,还略带有回声,我仿佛坐在哆啦A梦的时光机上,穿越时间隧道,很快的,视野中的亮光越来越大,穿出隧道的一瞬,风不再那么阴凉,摩托车的突突声也没那么大了,蝉鸣和蛙叫以及风吹动茅草发出的沙沙声,再次充斥着耳畔,熟悉的环境音又回来了。

穿过了隧道,意味着来到了乡道上,乡道只有一条车道,一边是岩壁,一边是河流,对向时不时会有载着大石块的卡车朝我们驶来,父亲便缓慢向路边靠过去,停下来,等大卡车从我们身边通过,才再次起步,一路上危险极了,不过好在我需要做的只是紧紧扒着油箱就可以了。

摩托车突突地驶进了村子,在空地上停了下来,父亲把我从车上抱了下来,在村头乘凉的村民们都认识我父亲,也就都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他们一个个都称我为“小老板”“小海光”之类,躲避着他们的目光,拽着父亲的衣角,父亲简单的和他们打着招呼。

村头的大喇叭在播报着县城的新闻,诸如这个菜场开业了,那个楼盘开卖了之类的,项目工程的负责人接受记者的采访,半方言半普通话地介绍着他所做的工作。

童年最美好的记忆,都发生在爷爷家,爷爷家的房子是个两层半的小楼,分为左右两间,门前有一个小空地,空地比地面高出一截,需要走几步台阶,房子和空地齐平。

爷爷是个曲艺人,会使各种诸如胡琴唢呐的民间乐器,爷爷常常用胡琴给我伴奏《世上只有妈妈好》或是《国歌》,《国歌》印象中是我爷爷一句一句教我唱的。

我见到爷爷,便把我攥了一路的奖状给爷爷看,我记不得爷爷的反应了,等父亲走了,爷爷说要把奖状贴在墙上,爷爷用透明胶把奖状贴在了墙上,可是农村的墙壁太脏了,上面都是灶头烧火后染上的灰,刚贴上没一会就掉了下来,试了几回都贴不住,奶奶说用饭子试一下,饭子黏,没准能粘住,可是我并不能接受奖状用饭子黏在墙上,就像我不能接受母亲要把风筝的尾巴换成气球一样,虽能解决问题,但我不接受,眼看没有办法,我恼火极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啪啪的往下掉,大声哭喊着,嘴里说着不好听的话,喊着要回家,做起了无赖,方言里小孩子这种哭闹行为被称为"做无赖"。

我不记得爷爷奶奶是怎么把我哄好的了,只记得奖状最终还是贴到了墙上。

夜晚,爷爷坐在窗边的桌子前,用带红色蓝色细条纹的白色塑料吸管,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压扁成一个个片片,装在唢呐的嘴上,我问爷爷这是在干嘛,爷爷用嘴含住吸管,轻轻吹了一下,唢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门外楼梯传来脚步声,奶奶一手提着一个红色的金属热水壶,一手拿着一口小碗,碗里盛着米饭,上面放了一大勺白砂糖,奶奶把碗放到桌子上,往里面倒着热水,这是我的点心,糖泡饭,我一边吃着糖泡饭,一边观摩着爷爷折腾他的宝贝们。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房间里电视机来回播放着脑白金富硒康的广告,电扇的绿色扇叶呜呜的转着,日光灯发出有规律的滋滋、嗡嗡的声音,我抬头看着日光灯,灯管里的光涌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关在里面。

爷爷家的床上用品很讲究,枕头上有一块枕巾,被子用细线从头到尾缝了几针,将被套和棉花固定住,我和爷爷睡在一头,奶奶睡另一头。

我靠在爷爷的身边,枕着柔软的枕巾,香甜的睡去。

一楼的灶头前,后水门的上半扇门有个小木窗子,天光从窗子投射进来,爷爷坐在灶头前,面前放着个凳子,凳子上放着个簸箕,爷爷把花生一粒一粒剥好放进簸箕里,我坐在一旁观摩着。

突然,爷爷嘴里说着:“手指拇头担牢了。”

爷爷的大拇指抽筋了,用一种奇怪的角度紧绷着,爷爷用另一只手掰着那根抽筋的大拇指,掰了一会才好过来。

爷爷总带着我上山,每次上山都会挑选一颗长得比较直且匀称的树枝,砍下来带回家,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地上放一个小木桩,爷爷用刀削去树枝上的皮,做成一根光滑的木棍,然后用圆珠笔,在木棍中间竖着一笔一划的慢慢写着一列字——“如意金箍棒”,我就蹲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爷爷做金箍棒。

我玩了半天的金箍棒,走到哪都得带着,仿佛自己就是孙悟空,可是在某个时刻我发现金箍棒不太直,中间有一些歪,我便告诉爷爷,爷爷说帮我掰一下就直了,他两只手握着金箍棒的两端,用膝盖顶着中间,一使劲,金箍棒却断了。

我上了小学,爷爷查出有肝病,印象中治了一段时间,似乎没什么成效。

奶奶不再让我和爷爷睡一头了,后来父母也不再让我去爷爷家了。

奶奶打电话给我外公,不记得问了什么,只记得外公回答说:“摸一摸脚,看还有没有温度。”

有一天,我和表哥被带到爷爷家,爷爷躺在一楼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原来是堆放农具的,爷爷闭着眼睡着,胸口一起一伏,他已经很久没有醒来了。

奶奶和我们说:“你们兄弟两个叫一下爷爷,没准爷爷听见了就醒了。”

“外公!”表哥喊道。

轮到我了,我却躲在门框后面不肯叫。

奶奶也没有强求我。

再一次来的时候,我和表哥穿着崭新的大人的白衬衫,家里有好多人,有很多我平时没见过的亲戚,都穿着白色的衣服,门口坐着几个人敲锣打鼓,其中一个陌生的女人还在哭着,我呆站在家里,突然有一滴水滴在了我的额头上,一个男人一手拿着酒盏,一手拿着一根草,用草沾着水,把水甩到每个人的额头上,每个人都在前前后后忙碌着。

听大人们说,昨天晚上爷爷被仰面放在一口倒扣在地上的大铁锅上,一仰,也就断气了。

爷爷还是躺在那个房间,只是胸口没有一起一伏,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点着蜡烛和香,人们靠着墙根坐着,低着头。

那天,我的童年结束了。

结束的突然,没有准备。

爷爷的照片被挂在了墙上,就挂在奖状的旁边。

奖状慢慢发黄,又慢慢发黑,最终还是坚持不住掉了下来。

2022.1.7 23:35

>————————这是底线————————<